青海有佳人(所有全文见置顶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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美人心计(九)

幽州城的夏日并不似长安城那般闷热的透不过气,也没有一眼望不到头的高高的红色城墙,鸟鸣蝉鸣此起彼伏,连呼吸都是一片生机盎然。

沈巍连日紧张奔波,终于可以放松身心,又逢一夜荒唐,便一觉睡到了日上三竿,身上沉沉的湿气和倦意尽数褪去,只剩说不出的自在畅快。

有噩梦在前,沈巍本十分厌恶男子间情事,但在悦爱之人面前皆化成了绕指柔,他昨日才知,原来男子间也可两厢欢喜,共登极乐,赵云澜给了他一场极为缱绻温柔的旖旎情事,念及此处,沈巍抬手捂住眼睛,耳朵红了个透。

“小环,倒杯水来。”沈巍习惯性地开口,然后又一愣,后知后觉反应过来,那丫头已不在了,滴滴点点的怅然和悲痛迟到地压上心头。

“公子渴了?”一个熟悉的声音传来,沈巍起身向外看,原来是大庆倒了一杯水走过来,“越往北走越干燥,主子早让我备了温水给公子。”

沈巍心不在焉地喝了一杯水,抬眼望向大庆,只见那少年眼睛红红的站在那里,心中更是难过, “小环她....”

大庆抽了抽鼻子,眼睛更红了,“长安城里的最新消息,一个汉人女子抱着斛律氏的孩子跳崖了,想来就是那个笨丫头了。”

小环从小就跟着沈巍,在扬州的小院子里时,年纪不大的她就敢插着腰同管事的理论为何给公子的碳火不足,到了长安城,她便是沈巍唯一的亲人,小小的身躯却尽力送了他最后一程。

二人相对默然,都沉浸在悲痛中,大庆尽力忍着不给沈巍添堵,“苏玛抱着孩子藏的太好了,现在还没找到。”沈巍这才想起之前的任务,那苏玛以为孩子是赵云澜的,必然会好生照料,倒也不必太担心,“这个苏玛,可是阿史那家从前的侍女?”

大庆点了点头,打水给他洗漱,“苏玛姐姐曾是我们的掌事女官,后来跟着公主到铁勒部族去,不久之后竟然因为偷窃主人家财物被赶出去了,我是苏玛姐姐一手带出来的,断然不信她会如此,但从那以后便再也没有她的消息了。”

沈巍想到苏玛脸上可怖的伤疤,想到她喜怒无常的怪异脾气,想来定又是番故事了,多想无益,还是等着找到她罢。

夏日里胃口也不佳,沈巍心不在焉地喝了两碗蛋黄粥,便让大庆带他去找赵云澜,此刻过于安逸,总让他有种不真实感,总怕这只是黄粱一梦,一睁眼还是空旷的青镜殿。

赵云澜正在前厅与萧维则说话,沈巍便在走廊停住没有再上前,刚好听到他们的谈话内容,赵云澜还是那副懒散的样子,翘着脚歪在椅子上,“长安城的乱状大概早就传到长江那头了,但如今战事焦灼,斛律氏也抽不开身,想来怕是急得嘴里都长燎泡了。”

相比之下,萧大统领便正襟危坐多了,听到赵云澜的话忍不住笑了一声,“那便如之前计划的,我去帮他一把。”赵云澜点了点头,端起茶碗,“以茶代酒,祝萧兄弟旗开得胜。”

两人没一句废话,显然是早就有了打算,现下只需按计划实行,萧维则抬手行了个礼,转身离开准备去了,赵云澜依旧不紧不慢地歪在那里喝着茶,漫不经心地说:“美人儿站这么久可累了?”

沈巍勾起唇角,闪身出来走进屋内,“运筹于帷幄之中,决胜于千里之外,澜贵君好威风。”赵云澜笑着将他揽到怀里坐着,“什么贵君,你们汉人该如何称呼夫君来着?”

沈巍坐在赵云澜腿上,居高临下地瞧着他,眼角眉梢皆是笑意,“都是人家的妾,凭什么你做夫君。”赵云澜爽朗地笑出声,歪了歪头,“好夫君,奴家昨日伺候的如何啊?”

赵云澜向来是个厚脸皮的,说什么都不会脸红,倒是沈巍禁不住撩拨,先一步红了耳朵,生硬地转移话题,“萧大统领要去南方,你呢,可是要回长安?”

赵云澜温热的手掌在沈巍腰背间留连,“长安百姓遭的罪也够了,是时候回去整顿一番了。”沈巍若有所思地发起了呆,此次回去,大概便是要取斛律氏而代之,拿回本该属于阿史那家的天下。

赵云澜轻轻压着沈巍的脖子让他看着自己,“我若做了北方的皇帝,美人儿可愿做我的皇后?”沈巍厌恶那金丝笼,厌恶后宫中的勾心斗角也不是一天两天了,并不会因为宫中易主而改变。

“不愿。”沈巍回答的斩钉截铁,赵云澜啧了一声,“哎,好铁石心肠的美人儿,真令我伤心。”

沈巍突然低下头捧住他的脸吻了一下,郑重地说:“但我可以从科考开始,走到你身边做你的臣。”赵云澜一时间呆愣住了,想起那日在胡大姐家的阁楼上,二人相对而坐,侃侃而谈,是了,知己相交,自是该并肩而行。

赵云澜认真地摩挲着沈巍的脸颊,“记得我平生之愿吗?”沈巍轻笑一声,他永远记得那寒风中的夜色,“与你心爱之人,纵马疾驰。”

“然也!”赵云澜突然拦腰抱起沈巍,大笑着转了几圈,这胡人实在粗鲁,沈巍吓了一跳,紧紧搂住他的脖子,咬着牙骂他疯子,赵云澜吧唧亲了他一口,“所以做皇帝有什么趣,与汉家美人草原纵马,枕边情话,才不算辜负了一生!”

沈巍一时间被他的描述感染,看着他亮晶晶的一双黑眸,天高地阔,一生自在,没有人会拒绝这样的生活,忍不住一点点靠近,柔软的唇贴过去,无论未来如何,两人能携手前行,便足够了。

夕阳西下,热气稍有消散,萧维则便于此时告别离开幽州城,沈巍看着他欲言又止,最后还是想给一件往事做个了结,示意萧维则借一步说话,两人便站在城楼上,望着残阳似血。

“沈先生想与我说什么?”

“我有一个故人,有些话托付于我。”沈巍眼神愈发深远,似乎在那一片片火烧云中又见到了那孤苦的汉人女子,话到嘴边又觉得说多了没什么意趣,徒添遗憾伤感罢了,“她说自己一生如提线木偶,直到生命最后一刻才终于自在。”

萧维则整个人一顿,“她...她还说什么?”沈巍摇了摇头,“没什么可说的,我只是遗憾,没能带她最想见的人看她最后一眼。”

萧维则拳头攥的紧紧的,身体微不可见地细微颤抖着,沉默良久,最终眼角一滴泪划过,声音深沉,似是在自言自语,“她说,下次投壶定能赢我。”

“下次投壶我可不会输给你了!”

“如若不然呢?”

“那便罚我穿着红裙将新编的折腰舞跳与你看。”

“一言为定,下次带你去吃青梅酒。”

天边最后一点落日消逝,只留一片惊心动魄的红,萧维则缓缓闭上了眼睛,“没有下次了...”

“你们聊什么了?”赵云澜走过来揽住沈巍的腰,两人并肩而立,看着浩浩荡荡离开的军队,沈巍摇了摇头,“一些遗憾事。”

沈巍眯了眯眼睛,指向远处萧维则身边的人,“那女子是谁?”赵云澜满脸震惊地看了他一眼,“你竟然能看出那是女子!”沈巍瞪了他一眼,懒得理他那不正经的样子,“可是慕容家的小姐?”

赵云澜点了点头,“是慕容瑛那丫头,只见了萧维则一面便吵着喜欢他,这次也是自愿跟着帮他。”

“那萧维则的态度呢?”

“说话恭敬,笑容得体,不讨厌便是了。”赵云澜嫌弃地啧了一声,“你们汉人都是这么别扭的吗,还不如我们草原的女子,敢爱敢恨,爽利的很。”

沈巍也嫌弃地怼了他一下,“成大事者,个人情感便要先放一边,萧大统领不过是无暇顾及儿女私情罢了。”

赵云澜不知想到什么,突然笑出声,“那看来我做不得成大事者了。”说着便凑近了,轻声说:“我被美人儿迷了心智。”

晚风阵阵袭来,坐在门口纳凉闲聊的老人,扛着锄头归家的农人,街边卖夜宵吃食的小商贩,都给幽州城的夜晚添了几分岁月静好,沈巍没想到在此乱世,竟还能有这般安稳的一方天地,可见都是此刻幽州城主人的手笔了。

而此刻那人就在自己身边,负手前行,哼着不成调的小曲儿,悠闲又懒散,沈巍被这气氛感染,也不由得放松下来,享受这如梦似幻的夜晚,偶然看到街边一家玉器首饰店,便想到了怀中那跟断簪,心中一动有了个想法,默默记下了那家商铺的位置。

看到街边耍闹的孩童,沈巍突然想到什么,“我在路上遇到了许多长安城方向来的流民,是你接纳了他们?”赵云澜摆了摆手,“我可没那么多粮食,只是接纳了一部分而已。”

沈巍皱了皱眉头,“不患寡而患不均,长安城外动乱因此而起,你可别忘了。”赵云澜欣慰于这美人儿终于能毫无顾忌地说话了,笑着牵住他的手,“老幼妇孺自然要收,我却没那个闲钱养活那些青壮年男子。”

“若在草原,这些没用的汉子是要被女人打出去的。”赵云澜语气中的得意毫不掩饰,一脸欠揍的样子,“我养着他们的家人,他们也为我出出力,公平的很。”

沈巍突然领会到他的意思,眼前一亮,“莫不是....在这些难民中征兵!”赵云澜点了点头,“不然你以为我们的军队为何越来越壮大。”

沈巍低下头若有所思,“他们大多都来自南方,打长安他们自然乐意,可若让他们南渡打自己的故乡,怕是....”

“乱世之年,想要活着自然要付出些代价,天底下没有不劳而获的好事。”赵云澜缓缓收起笑意,“我并未逼迫他们,一切都是个人的选择。”

沈巍皱了皱眉头,没有再说什么,赵云澜停住脚步,转身将沈巍揽到怀里,让他抬头看着自己的眼睛,“我让你的族人们互相残杀,你恨我么?”沈巍叹了一口气,“我只希望战事能早些结束。”

“无论何族,百姓都苦的太久了。”

“老赵!老赵!”大庆激动又着急的声音传过来,自从离开长安城,大庆也没被那么多规矩束缚着了,一路小跑着过来二话没说就拽住了赵云澜,“苏玛姐姐找到了!”

三人赶回去时只见苏玛抱着孩子坐在那里,警惕又不耐烦,见到赵云澜的那一刻脸上表情瞬间便空白了,赵云澜也是少有的呆愣在原地,两人就那么对视了良久,空气都凝固了起来。

苏玛终于从百感交集中醒过神来,僵硬地走到赵云澜面前,轻声用胡语唤了一声乌苏勒,紧接着情绪失控,双膝下跪,低着头抽泣了起来。

赵云澜赶紧把她扶起来,沈巍适时地接过了她怀中的孩子,苏玛将这小娃娃照顾的很好,此刻正熟睡着,沈巍抱着孩子退到角落,将空间留给主仆二人。

苏玛情绪终于渐渐稳定下来,赵云澜示意大庆给她倒杯热茶,“当年你被赶出去后便没了消息,我还以为你已经遇害了。”苏玛愤怒不已,“他们当然想我死,可我偏不让他们如愿,活到了现在。”

赵云澜皱了皱眉头,“你照料我阿姐那么多年,我不相信什么偷盗主人家那套狗屁说辞,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?”

“因为我撞破了斛律氏那龌龊的心思!”苏玛提起往事,依旧恨得牙痒痒,“公主那段日子身子不爽快,再加上月事未准时,一看便像是有孕,我去请医官,却不小心听到了那群畜生的对话。”

“香包里那么大量的麝香,日日戴在身上,阏氏怎么会有孕!”

“你还有脸责怪我?阏氏身边那两个丫头难缠的很,好不容易弄出去一个,这才有机会将香包递进去,谁知千防万防还是出了差错。”

“要我说还是大单于不小心,不想阿史那氏有孕,那便不该夜夜宿在那里。”

“敢说大单于的不是,活腻了吧你!”

苏玛眼睛都红了起来,“我就说金多海明明年纪还小,怎的就那么急着嫁出去,原来是被人算计,就是想让公主身边没了自己人。”

“是我太蠢,竟直接去找大单于理论,他竟就那么恬不知耻的承认了,他说天上无二日,他不可能让阿史那氏有子,也不会让斛律家受阿史那家牵制。”

“然后,我便被安个狗屁罪名被赶了出去,连公主的面都没机会见,大单于想杀我灭口,我划花了脸才逃出他的监视,之后躲躲藏藏这许久。”

赵云澜没有想象中那么愤怒,心中荒凉一片,大概是早就猜到了当年真相的缘故,他只是替阿姐不值,想到尔绵氏与乌洛兰氏,更是觉得讽刺,其实沈巍说的没错,成大事者没有儿女私情,这些痴情的女子,在斛律氏眼里不过草芥。

苏玛说着说着又悔恨痛苦起来,“我对不起你们....我为了保住自己的命,苟活到今日,却是如行尸走肉,想到公主,我便日日自责,生不如死.....”

赵云澜摇了摇头,如今说什么都是徒劳,再追责这些身不由主的蜉蝣也无意趣,阿姐已经不在了,回不来了。

那小娃娃似是感受到了空气中的不安,眼睛都没睁便黏糊糊地哭了起来,苏玛这才想起这孩子,眼睛里突然有了光亮,“长生天保佑,让我有机会阴差阳错救了你的妻,照顾你的幼子,我总算能赎罪了。”

“......”沈巍无语凝噎,当时掰瞎话只是为了护住这小崽子,没想到还有今日这对簿公堂的场面,尴尬的他想原地自尽,默默站起身,试图悄无声息地消失,然而怀里的小孩子可不与他共通悲欢,扯嗓子嚎的更欢了。

赵云澜脸上表情扭曲了一瞬,看了看沈巍,又看了看苏玛,“你....说什么?幼....子?”苏玛抹了抹脸上的残泪,露出很懂的表情,“你从小就憧憬汉人,我就知道你会讨个汉人媳妇儿,这么俊俏,还肯带着你的孩子,你可得好生珍惜。”

赵云澜脑子打了几个结,好半天才解开,捋清楚了这突如其来的复杂关系,想着多半是沈巍扯的谎,戏谑地看向他,挑了挑眉,沈巍差点下意识把怀里的小娃娃脱手扔出去,“我不是,我没有,你听我解释....”

赵云澜不想听沈巍苍白的解释了,走过去揽住他的肩膀,“知书懂礼,温柔和顺,这样不可多得的大美人,我当然要用一辈子珍惜,你说对吧。”说着凑近他的耳朵,轻声问道,“我的妻?”

妻你个大茶壶,沈巍要不是怀里抱着孩子,此刻已经出手开他脑壳了,在苏玛意味深长的注视下,耳朵越来越红。

那小娃娃嚎个不停,苏玛赶紧抱过去哄了哄,“小王子该是饿了。”沈巍听到那三个字整个人都打了个激灵,小心地抬眼观察赵云澜,然而赵云澜没有一点抵触,还笑着让大庆带她们去吃东西。

沈巍逐渐冷静了下来,阿史那氏与斛律氏不共戴天,他将斛律氏嫡子阴差阳错安在赵云澜名下,定会令他心中不爽,“对不起,当时我也是迫不得已,这孩子....”

赵云澜并没有生气的样子,依旧是那副笑着说话的表情,“我知道这是祝美人的孩子,你接下来打算怎么安置他?”

沈巍叹了一口气,这正是他为难之处,“祝姑娘生前嘱咐我,不要让这孩子一生受人摆布,当时迫于形势才带他逃出了皇宫,现在...我是真的不知该如何了。”

赵云澜微笑着问道,“你想让我带他回草原吗?”沈巍皱了皱眉头,“虽说稚子无辜,但对你来说太不公平,养育之事过于重大,其实你我都没有这个义务扛起这么大的责任。”

赵云澜突然朗声笑了起来,点了一下沈巍的额头,“这便对了!我当你又要菩萨心肠发作,将重担扛在肩上,美人儿,你终于不主动找罪受了。”

沈巍脑子没转过来,呆呆地看着他,赵云澜凑过去亲了他一下,“沈郎君,人生短短数十载,亲人也好,朋友也罢,我们都只能陪他们走一段路,你这小肩膀哪扛得住那么多人的一生,累不累?”

沈巍豁然开朗,突然就不纠结了,眉眼舒展开来,赵云澜背着手走到门口,望着天边一轮明月,“我们草原儿女最是好养活,等那小子长大一点,便将他的身世告知,接下来的路,便交由他自己选择,也算是对祝姑娘有了交代。”

九月,萧维则率兵抵达南方,稳住了战局,斛律氏终于得以脱身,快马加鞭赶回北方,没想到本该手中无兵的阿史那氏竟集结草原杂胡及氐组慕容氏,将长安动乱肃清,并大刀阔斧处置了一众试图造反者。

各部族损失惨重,怕是近几年都翻不出什么浪花,被阿史那氏打的心服口服,兵权尽数上交,尊阿史那乌苏勒为新一任大单于,长安城百姓也终得解脱,一时间视阿史那氏为神。

斛律氏赶回长安见到的便是这样一副江山易主的模样,想到赵云澜在宫中装傻充愣的日子,被人愚弄的愤怒冲上心头,差点一口热血呕出胸膛。

斛律氏怒气冲冲,最终在漪兰殿找到了赵云澜,那人如同往常一样,坐在矮桌前喝茶,低着头转动着手上的羊脂玉戒指,淡淡地说一句:“陛下来了。”

若不是经历了这几个月的动荡,还真有种什么都没变的错觉,斛律氏突然觉得讽刺又好笑,一开始便为了制衡突厥才将赵云澜纳入宫中,在自己眼皮底下时刻看着,明明知道他心思不纯,也时刻提防着,却还是到了今天这一步,“你赢了。”

赵云澜面不改色,斟了一杯酒推到对面,斛律氏连日奔波,面上带着疲惫之色,盘腿坐到赵云澜对面,瞧了一眼那清澈的酒水,轻笑一声,“没想到乌苏勒也学会了这一套。”

“陛下还记得淑妃吗?”赵云澜低着头摆弄茶叶,语气平缓,波澜不惊,“那日我送她走时,她说,我赢了这盘棋,迟早会变成你,谁能想到真到了这一天,坐在我对面的第一个人,竟然是你。”

“那我是不是还该感谢你给了我这么体面的死法。”

“谁让你是个男人呢。”赵云澜终于抬起头,冰冷地看着他的眼睛,“你若是女子,也该尝尝小产而亡的滋味儿。”

斛律氏沉默良久,最终提起酒杯一饮而尽,然后全身剧烈颤抖起来,胸口上下起伏,却没感受到穿肠之痛,这才反应过来,刚才那杯明明是白水,脑子里顿时一片空白,瞪着眼睛看向赵云澜。

赵云澜无声地笑了起来,“淑娘娘只说对了一半,我确实会赢这盘棋,但我不会成为你。”说完笑着起身,负手离开,“长安城还给你。”

沈巍坐在马车里,心不在焉地看着苏玛逗弄怀里的小孩子,赵云澜已经进宫很久了,安全自然有保障,只是不知他做出了什么样的选择,之后的天下又将变为什么样的局势。

远处马蹄声渐进,沈巍的心跳强烈了起来,迫不及待地跳下马车,看着那人纵马而来,赵云澜停在沈巍身前,却没有下马,只让大庆将一件包裹递给沈巍。

沈巍看那形状便知道是什么了,又惊又喜地打开包裹,果然是娘亲留给他的琴,还有那件银狐皮毛披风,赵云澜满眼笑意,“你落在长安城里的东西,我给你寻回来了。”

沈巍珍重地把失而复得的宝贝放进马车里,一回头只见骑在马上那人冲他伸出了手,“沈郎君,跟我走。”沈巍心脏狂跳不已,又确认了一下,“去哪儿?”

赵云澜粲然一笑,宛如烈日朝阳,炽热又明艳,沈巍知道什么都不必问了,利落地翻身上马,紧紧抱住了那人的腰,赵云澜爽朗地笑出声,“带我的昭君回家!”

天蓝如洗,白云如练,昆仑山连绵高耸,一队人沿着蜿蜒的乌苏河不紧不慢地前行,如同行走在一副浓墨重彩的画中,沈巍见惯了小桥流水,红墙黑瓦,第一次见这波澜壮阔的山河,有种天高地远之感,这才真的感觉到了自己飞出了那金色牢笼,从此自由自在了。

直到日落西山,清凉舒适的风扫过脸颊,前方出现了一大片密集的白色大帐,大庆吹了一声响亮清脆的口哨,一个赶羊的少年闻声赶来,兴奋地奔回大帐,“大单于回来了!”

触木昆水草丰盈,这也是突厥部族繁盛的直接原因,现下各杂胡归顺,也迁到了触木昆,此刻男女老少皆出来迎接,竟看上去比长安城还热闹些。

“欢迎大单于回家!”

赵云澜用胡语回了句什么,翻身下马,然后拉着沈巍下来,众人开始窃窃私语起来。

“这是汉人吗?”

“大单于为什么带了汉人回来?”

“我看是大单于的媳妇儿吧。”

“对对对,大单于从小就说想娶汉人当媳妇儿,和他阿父一样。”

看来八卦可以跨越种族,大家讨论的开心又热烈,沈巍听不大懂胡语,求助地看向赵云澜,“他们...可是不欢迎我?”赵云澜笑着揽了揽他的肩膀,“谁说的,他们夸你好看呢。”沈巍半信半疑,跟着赵云澜被众人迎进了部族。

赵云澜很久没回来,大帐里却依旧被收拾的一尘不染,沈巍新奇地四处瞧看,赵云澜将行李随便放了,拉了拉沈巍的手,“长途奔波你肯定累了,先在这儿歇歇,我要去和各长老议事,等晚上应该有宴席,要是饿了就先让大庆给你找点吃的。”

看着赵云澜挺拔的背影,沈巍忍不住嘴角勾起,离开了那牢笼回到自己的地方,赵云澜身上桀骜的少年气不再掩饰,令他心动不已。

从这大帐里的摆设也能看出赵云澜的阿母是汉人,架子上摆着各种各样的书籍,大多是汉字,怪不得赵云澜汉语说的那么好,沈巍随便拿了一本翻开看,竟是一本医书,忍不住多翻了两页。

“乌苏勒!”

沈巍被这突如其来的大嗓门吓了一跳,只见一个白净的少年掀开帐门冲进来,那一瞬间两个人都愣住了,面面相觑,那少年见他拿着赵云澜的书,眼里多了几分警惕,说了一句胡语。

沈巍礼貌地表示自己听不懂,那少年眉头皱的更紧了,改成了说汉语,“你是汉人?乌苏勒呢?”沈巍微笑着点了点头,“我是乌....赵云澜的朋友,他去与长老议事了。”

那少年骄傲地昂头,没想到也能说一口流利的汉话,“我是阿日善,乌苏勒的好兄弟,从小一起长大的。”说完便要跑出去找人,想了想又转回身来,“你拿的是先王后的书,乌苏勒不喜欢别人动他阿母的东西。”

那少年又风一样的跑了,沈巍在原地愣了半天,把书放回了原处,那阿日善皮肤白净,眉目清秀,秀丽的长相像是氐族人,沈巍心里升起一丝微妙,嘴角微不可见地扬了一下。

沈巍刚把东西收置好了,又进来一个懵懂的女孩子,对他行了个别扭的万福礼,用磕磕绊绊的汉语说:“沈郎君好,我叫格兰,大单于让我来给你送吃的,还说饭要晚一些。”

格兰明显比刚才那阿日善礼貌多了,给沈巍倒了一碗奶茶,又从食盒拿出了几盘点心,沈巍确实饿了,吃了一块奶糕,“姑娘也是乌苏勒的朋友?”

格兰赶紧摆了摆手,“我就是突厥部族一个普通的女使,沈郎君是大单于的贵客,您尽管使唤我便是。”沈巍一个晃神,似乎从她身上看到了小环的影子,不由得失落了片刻。

沈巍静默地吃了几块点心,看那叫格兰的少女战战兢兢的样子,忍不住将表情放温和了,“你不必紧张,我们来聊聊天罢,刚刚进来一个叫阿日善的少年,你可知他是谁?”

格兰放松了些许,说汉语带着些奇怪的调调,听着还有几分可爱,“他是慕容老将军的孙子,大名叫慕容岭,从小便没了母亲,先王后养了他几年,所以便一直在咱们突厥部族里了,因为他来那几年雨水很多,水草也丰满起来,先王后便为他取了阿日善这个小名。”

“我回来了!”赵云澜快步走了进来,咚咚咚先灌了一碗奶茶,“这群老头子真是太久没见我了,说起来没完,饿的我前胸贴后背了。”

格兰有眼力见儿地退了出去,沈巍又给赵云澜倒了一碗,漫不经心地提了一句,“你那青梅竹马来过了。”赵云澜还愣了一下,“哦,你说阿日善?那小子已经去找过我了,这两年越发跳脱了。”

沈巍微不可见地挑了挑眉,“他还说不让我动你阿母的东西,先前我不知此事,以后不会了。”赵云澜大大咧咧坐到沈巍身边,啃了一块奶糕,“听他胡扯,我的东西你随便动。”

赵云澜笑着和沈巍咬耳朵,“再说了,我阿母现在也是你阿母了。”沈巍笑了笑没再说什么,赵云澜福至心灵,“哎?你莫不是吃醋了?”

沈巍优雅地翻了个白眼,“我不与小孩子吃醋。”赵云澜乐的前仰后合,笑够了便拉着沈巍起身,“走走走吃饭去,羊腿应该烤好了。”

宴席围着篝火,大家喝酒吃肉,高声用胡语聊着天,气氛很是热烈,赵云澜拉着沈巍在自己身边坐了,二话不说把烤的焦香的肥羊腿塞到正在找筷子的沈巍手里,“沈郎君,放下你的斯文礼节,吃饱了再说!”

来敬大单于酒的人一个接一个,沈巍也听不懂他们叽里咕噜说什么,便认真低头填饱肚子,那马奶酒入口醇香,沈巍忍不住多喝了几碗,赵云澜拦住了他,“这酒后劲儿大着呢,你慢点喝。”

“来触木昆怎么能不喝酒,乌苏勒,你的汉人朋友也太娇弱了些。”

这熟悉的声音,沈巍一抬头,果然是阿日善,礼貌地点头示意,那少年却没理会他,只拿着酒坛子挤到赵云澜身边,“乌苏勒,你这次回来可不走了罢?”

赵云澜点了点头,阿日善兴奋地给他倒了一碗酒,“我就说了,中原有什么好玩儿的,咱们草原才是最好看的地方。”

“那是你年纪小,没见识过天高海阔。”赵云澜提起酒碗和他碰了一下,仰头干了,“改日你也出去走走,包你乐不思蜀。”

“好啊好啊!你带我去怎么样!”

赵云澜笑着摆了摆手,“我累了,折腾不动喽。”说完又给沈巍切了几片刚烤好的肉,“待战事平息了,咱们便回扬州看看罢,你肯定也想家了。”

沈巍看着赵云澜被火光衬的越发明亮的眼睛,若是此刻无人,他定要吻上去了,发现自己有这样不正经的想法,忍不住笑自己白读圣贤书,此刻怕是醉了,赶紧转移自己的注意力,“才几日,你又胡子拉碴了,酒都挂在胡子上了。”

赵云澜摸了摸自己堪称茂盛的胡子,“那还是美人儿给我打理?”旁边的阿日善终于看不下去了,拽了赵云澜一把,“乌苏勒,快与我喝酒!”

“好好好。”赵云澜递给沈巍一个无奈的眼神,便转过身和那闹脾气的少年拼酒,沈巍也自顾自多喝了几碗,孰近孰远,他看的清楚,也不必与那小孩子计较。


这酒果然后劲儿大,沈巍感觉有些上头了,整个人晕乎乎的,赵云澜瞧他面色酡红,便知道他醉意上来了,便和各长老道别,“沈郎君醉了,我先带他回去睡了。”

赵云澜毫不在意周边人的眼光,一把横抱起正在发呆的沈巍,阿日善急吼吼地拦在他们前面,“他要睡在你账里?!”

“那不然呢。”赵云澜意味深长地笑了,“好了好了你小孩子不要管那么多。”周围看热闹的众人都发出暧昧的笑声,甚至还有人吹了口哨,刚才还试图下来自己走的沈巍,立刻装死不动了,搂住赵云澜的脖子把脸埋起来,暗骂这群没正经的塞外人。

在一片哄笑声中,阿日善眼睁睁看着赵云澜抱着沈巍回了账里,心里又酸胀又气恼,摔了一个酒坛子便跑出去骑马去了。

赵云澜轻手轻脚地将沈巍放倒在床上,刚要起身却突然被一股力量拽了下去,原来是沈巍拽着他的衣襟,两人此刻距离极近,带着酒气的温热呼吸打在彼此脸上,赵云澜看着沈巍清明的眼睛,忍不住笑了,“你没醉?”

沈巍抬头在他嘴上蜻蜓点水般啄了一下,“我醉了,脑子不甚清醒。”两人相视而笑,赵云澜不由得看呆了,他见过沈巍许多笑容,都没有此刻轻松愉悦,“沈郎君,你真好看啊。”

缠绵悱恻中,沈巍故意咬了一下赵云澜的嘴唇,赵云澜摸了摸刺痛的嘴唇,“好啊美人儿,来而不往非礼也。”

外面欢声笑语,里面春宵帐暖,从高高的揽月楼一跃而下,落到了草原,落入了一个温暖有力的怀抱,何其有幸。

沈巍又一次睡到了午后,身边空空如也,一问格兰,说赵云澜一早就被阿日善拉着打猎去了,沈巍一边吃饭一边暗骂,把自己折腾的肚子都酸了,这厮倒是精力充沛的很。

沈巍伸了个懒腰,掀开门帘走到账外,9月的草原秋高气爽,让人身心舒爽,便随便逛了逛,听到一片嘈杂声,顺着声音找过去,竟看到了刚回来的阿日善,正兴高采烈和族人说着什么。

阿日善看到沈巍瞬间就变了脸,依旧是第一次那样,高傲地昂着头,“你不会才起床吧,我与乌苏勒都打满了猎物回来了。”

沈巍四处望了望,“赵云澜呢?还没回来?”阿日善抱着胳膊,一副少年盛气凌人的模样,“他清点猎物去了,你有什么和我说也是一样的。”

沈巍不由得心中好笑,这小子怎么对他敌意这么大,活像是被人抢了小玩具的孩子,眼睛一转便有了别的想法,“我想洗个热水澡。”

阿日善嫌弃地啧了一声,“你们汉人可真讲究,但我们的水很是珍贵,要是用来天天洗澡,早就饿死了。”

这阿日善一口一个你们汉人让沈巍听的不是很舒服,本着他不舒服别人也别想舒服的选择,沈巍温柔地微笑着,“倒也不是天天要洗澡那么讲究,只是....昨夜出了许多汗,黏的难受。”

“你!”被踩了尾巴,阿日善整个人都炸毛了,偏偏沈巍和善的表情像个菩萨,让他感觉一拳打在棉花上,刚想说点什么就听到了赵云澜的声音。

赵云澜走过来拍了拍阿日善的后脑勺,“玩也玩够了,赶紧回去学功课去,小心我告诉慕容老将军啊。”

阿日善一时间无语凝噎,只见赵云澜揽住沈巍的腰,“我知道一处温泉,带你泡澡去。”两人并肩离开了,还有说有笑,阿日善感觉快被嫉妒之火烧死了,把随身小厮叫过来,“去查查这汉人的来历,我倒要看看他到底有什么厉害之处。”

温泉藏在一处深山洞里,还是之前赵云澜和阿姐一起发现的,可惜阿姐还没机会过来泡一泡,赵云澜很久不敢来了,怕触景生情,如今佳人在侧,倒是中和了些许离思。

沈巍还是第一次泡温泉,感觉全身肌肉都松弛下来,舒服的他昏昏欲睡,赵云澜见到沈巍身上斑驳的吻痕,不由得心猿意马起来,缓缓蹭到沈巍身边,摸到了他没在水下温热的大腿。

然而下一刻便被沈巍打了手,慵懒地哼了一句,“大单于自重。”赵云澜委屈地搓了搓手背,“沈郎君,如此暧昧的场景,你就...不想做点什么?”

沈巍终于肯睁开眼了,转过头盯住了赵云澜,忽略了他那要溢出来的眉目含春,眼神下移,突然转过身体面向他,赵云澜兴奋地蠢蠢欲动,只听沈巍郑重地说:“我给你刮刮胡子吧。”

......

非常正直地刮完了胡子,赵云澜又从草原糙汉变回了美男子,有了些许身体接触后就更不甘心了,“沈郎君,你想不想....”

“不想。”

“哦...”

被拒绝两次之后,赵云澜终于消停了,想着自己昨晚把人家翻来覆去折腾的不轻,便冷静下来安心泡温泉了。

两人泡的骨头都酥了,夕阳西下时分才出来,山间的风将沈巍宽大的袖袍猎猎吹起,眼前的一切都被夕阳渡了一层金光,温柔又静谧。

赵云澜笑着牵住沈巍的手,“走,骑马去!”二人各乘一骑,策马扬鞭,疾驰在一望无际的山间草原,迎着落日的余晖,奔赴天涯海角。

漫山遍野的格桑花,比天边的云霞更美丽,两人并排躺在花海里,和这些盛放的花朵一起,目送最后一丝余光消失在山际,然后等到繁星满天,一轮满月照亮了二人的脸庞。

沈巍伸出手描摹月亮的形状,喃喃道:“星星又大又亮,月亮仿佛触手可及,果真比长安城的夜色美一百倍。”

赵云澜一眼瞥到沈巍手指上多了个东西,赶紧拉过他的手凑到自己眼前,竟是一枚羊脂玉戒指,赵云澜一下子没反应过来,懵懵地伸出自己的手,两枚一模一样的戒指在月色下闪着清冷的光。

沈巍轻笑了一声,“那枚簪子断了着实可惜,我便在幽州城用它改成一枚和你一样的戒指,大单于可满意?”

赵云澜支起上半身,眼带笑意地瞧着沈巍,“你知道这是我阿母留下的羊脂玉吧,你戴上这戒指便要给我当一辈子媳妇儿了。”

沈巍红着耳朵嗤嗤笑着,继续看着手上那枚戒指,“我记得我们第一次出宫时,你说你的愿望达成了一半,那,现在呢?”

赵云澜躺了回去,伸出戴戒指那只手与沈巍在月光下十指相扣,“平生所愿达成,无憾了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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